社会学转向与章太炎的文学界定
晚清、民国西学东渐的过程中,对“文学”的界定也出现了多歧的现象,一种仍坚持传统观念,以传统的“文章博学”界定文学,另一种则接受了西方的文学观念。但即使同样接受西方文学观念,情况也不完全一致,有从语言和语言学的角度界定文学者;有从文体学的角度界定文学者;有从情感、想象的角度界定文学者,而强调情感、想象之文学界定也多落实于文体。
相较而言,章太炎的文学界定方式最为独特,因其所涉学理和研究目的的复杂性,也最不易为人理解。有的认为他所持者仍是“文章博学”观念,是退回到传统的大文学或杂文学的观念;有的认为其文学观是出于小学家或经师的偏见。邢公畹在《论语言和文学的关系——纪念罗莘田先生90寿辰》一文中指出章氏文学定义的另一面向,即“近于文化人类学对文学所给的定义”,“‘书于竹帛’的‘文’,实质上就是一些‘要求照原样常加复述’的言辞”。不过,邢文所说的文化人类学,置于章太炎的学术语境下更确切地应该说是社会学,虽然章太炎很早就接触了人类学,但其学术研究的学理基础实为社会学。
“尔雅之故言”:《文学说例》所见之“文学”观
在1902年《文学说例》(以下简称《说例》)一文中,章太炎最早对“文学”作系统论述。《说例》篇首即云:“尔雅以观于古,无取小辩,谓之文学。”定义典出《大戴礼记·小辨》:“公曰:‘不辨则何以为政?’子曰:‘辨而不小。夫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简。是故、循弦以观於乐,足以辨风矣;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陆胤将之解释为“把依据故训以正名作为其所谓‘文学’的本旨”。从“尔雅以观于古”的上下文来看,“尔雅以观于古”与“循弦以观於乐”的礼乐风俗是联系在一起的,“观于古”就是先王、诸侯、大夫、士等风俗礼乐、典章制度之事,这与《尔雅》作为名物训诂之书“虫鱼草木,爰自尔以昭彰,礼乐诗书,尽由斯而纷郁”的特点是一致的。当然,这绝不是说,章太炎要把“文学”复古至礼乐风俗,而是说在“尔雅以观于古”的层面,“文学”是一个涵盖极广的范畴。《国故论衡·文学论略》中也有以礼乐释“文”的内容,可以说是对《说例》的延续。
《说例》将文学起源归于语言,谓:“文学之始,盖权舆于言语。自书契既作,递有接构,而二者殊流,尚矣。”然而,在语言、书契殊流二分之后,章氏所重在于书契,故他是立足于文字而非语言界定“文学”。而《说例》的主旨就在于“率取文学与雅故神恉相关者,观其会通,都为一牒”。因此《说例》之论文学,实为两条线索,一是小学、文字,所谓“雅故”;二是文学,即以文字之引伸假借解释文学之踵事增华而愈失其真。
联结文字和文学的是“表象”,“表象”一词指“人类用直观、感性的形式,来表示抽象的概念,表达内心的欲求”,这来自日人姉崎正治《宗教病理学》:
凡有生活以上,其所以生活之机能,即病态之所由起,故凡表象主义之病质,不独宗教为然,即人间之精神现象、其生命必与病质俱存。马科期牟拉以神话为语言之疾病肿物。……要之,人间之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
姉崎的逻辑关系相当清晰。首先,姉崎的主旨在于以“表象之病质”来沟通宗教与神话。从“表象主义之病质”的角度出发,宗教和神话具有同质性,都是“人间之精神现象、其生命必与病质俱存”。其次,为了支持“表象主义之病质”这个论证的基点,他又引马克斯牟拉(今译“麦克斯·缪勒”)“神话为语言之疾病肿物”之说,以语言之讹误为证,而归于“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
章太炎移用了这套逻辑,他用“表象”来连接文字或“符号”与文学,更重要的是,用表象拟文字之引伸假借。一者,他称举凡“号物之数”“人事之端,心理之微”“动静形容之字”,“在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隐括;在无形者,则更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表象”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也就是姉崎所说的“人间之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而皆不离“病质”;二者,在姉崎以“语言之疾病肿物”来解释“表象主义之病质”这一点上,章太炎认为“其推假借引伸之起源精矣”。章氏对缪勒的理论并不陌生,其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知识就得自缪勒,成为他以后“寻其语根”的语源学研究的重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