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学家的视域中 谁是陌生人?
按:欧洲的犹太人、美国的移民族群、非洲的基督徒,相对于原先的文化和社会秩序,他们都是熟人之外的陌生人,这些陌生人对主流文化模式意味着什么,是西美尔那一代社会学家着力思考的问题。进入后现代社会,陌生人变成了鲍曼眼里没有消费能力、被隔离在贫民区的穷人,更成为卢曼继承者眼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个体生存和交往状态,陌生人社会也因此成为一个比陌生人本身更核心的话题。
谁是陌生人?文 | 泮伟江
(《读书》2018年8期新刊)
谁是陌生人?对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陌生人就是那些我们不认识的或者不熟悉的人。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常识。但常识未必能够经受严格的学术眼光的打量与审视。例如,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如下问题,上述的常识往往就有些不敷应对了:“陌生”与“熟悉”各自的具体含义是什么?陌生与熟悉仅仅是一种心理的感受,还是有着更客观的依据与内涵?在何种意义上,陌生人可以被转化成熟人?陌生人究竟是一个程度性的概念还是一个构成性的概念?在秩序构成的意义上,陌生人意味着什么?学术思想史上许多重大的突破,恰恰是从对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的质问与反思开始的。就此而言,用一种严格的社会学的眼光来观察陌生人,在概念与理论的层次思考陌生人问题,恰恰并不是多余的。
一、作为定居流浪者的陌生人最早将“陌生人”这个词概念化,并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学现象来研究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德国社会学家西美尔。西美尔一九〇八年出版的《社会学》在“社会空间与时间秩序”的章节中专门写了一篇以“陌生人”为主题的论文,通常被看作陌生人研究的奠基之作。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常识性感受不同,西美尔用某种相对更客观和中立的方式来定义陌生人。西美尔说,陌生人是那些“昨天来,但明天不再走的人”,也就是不再流浪的流浪者。在西美尔的这个定义中,陌生人身上有着某种突出的矛盾性:他虽从远方来,但他却选择留下来居住。他虽然留下来居住,却也随时有可能离开。就他是我们中间一分子而言,他反而处处显现出自身的差异性:“他并非历来属于这里,而是带着本地人不了解的神秘的过去”与我们居住在一起。在陌生人身上,有着某种“既远又近”的奇怪混合。
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格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来源:)陌生人具有的这种奇怪的既远又近的混合气质,给原本的熟人共同体秩序带来了某种根本性的变化。最初,对陌生人的排斥与厌恶是难免的。通常而言,本地人会选择通过同化或者驱逐陌生人来消除因陌生人而带来的种种不快的感觉。西美尔关于陌生人的研究本身的一个经验的基础,就是犹太人杂居在欧洲的历史现象。犹太人就是那些来自远方,而最后选择留在欧洲社会的陌生人。与其他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其他人种一旦选择留在本地聚居以后,都会逐渐被同化,但犹太人却拒绝被同化,顽强地保存着自身的传统与生活方式,由此与当地的社会礼俗之间产生了文化的“冲突”。西美尔对身为犹太人的此种陌生人处境,体会不可谓不深刻。才华横溢的西美尔一直要到教授资格论文通过三十一年以后才获得教授职务,就与西美尔本人的犹太人身份息息相关。
除了对陌生人既内且外的矛盾性质的揭示之外,西美尔的另一个贡献,就是揭示了陌生人在结构上对整个共同体秩序可能带来的积极影响。西美尔认为,这种影响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体现在陌生人的流动性。已有的以土地为基础的生产单位并不能给陌生人提供养家糊口的岗位。因此,陌生人就不得不在既有的经济单位之外,为自己创造出工作的岗位,为本地人带来他们依靠土地所不可能收获的成果。大多数陌生人都只能投身商业之中,具有流动性。另一方面,由此种流动性,又进一步带来了陌生人的客观性。由于陌生人不像本地人那样固定在各种具体的关系之中,因此也就“不受习惯、孝敬与偏见的约束”,能够更加自由地用一种普遍与客观的眼光来看事情。施蒂希韦将西美尔的陌生人形象比作社会科学的研究者,确实有几分道理。
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高利贷者夏洛特(G. Greatbach创作于19世纪,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