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课回味悠长的魔法之书
《地理课》在貌似平实的标题的掩映之下,胡月写下的却是很有想象力和超现实感的“传奇”,带领读者走进的是幻想、想象和知识的领地。在阅读中我们会发现,“地理课”是胡月想象的支点所在,依借地理、历史和某些社会学知识,她让故事中的“我”得以穿越,得以自由地游走,从而建立跌宕的“传奇”。
是的,我要强调“传奇”。《地理课》中充满了传奇性的想象,当然这些想象是有根的,读起来感觉非常妥帖。这,也是我异常看重的一点。地理、历史、社会学知识是她想象的基础,你无法将日本的故事挪到印度,也无法将印度的故事抽去背景放置到拉丁美洲去。我知道,为了写好这篇小说,胡月巩固和发展着自己的地理知识、历史知识,特别是文学知识;她从那些知识中获取,并把它变成自己的,让它成为自我的面目。我们读到她写的日本故事,那种日本式的、和川端康成同种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写拉美,我知道她有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汲取,她取的依然是“符合”与气息;至于印度故事,她在神话、传奇、想象中萃取,让人感觉它就是印度故事,这里的土地可以如此,会是如此。但,《地理课》中的故事却是胡月虚构才能的极佳展示,她掌握着虚构的魔法,有足够的能力让理念的烟化成真实的“魔鬼”。不止一次,我强调作家应当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而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强调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强调小说不是生活生出来的,而是从生活到小说需要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我喜欢有想象力的写作,把虚构和传奇、把存在的可能落实到小说中,“再造一个真实并接受它的必然后果”的写作。胡月的《地理课》,是我所喜欢的类型之一。
《地理课》,它由三个不同的故事组成,这三个故事分别发生在日本的神户,拉丁美洲的乌卡亚利河岸,印度的孟买。它们各自携带着不同的质地和气息。小说布局貌似简单,其实难度极大,尤其是还要做到语言和结构上的统摄。发生在日本的故事淡然而有着悠长的回味,东方气息明显,它的核心不在故事的波澜而在回味中缓缓渗出的滋味,那种貌似的平静之下绵密而无法消弭的哀伤感,仿佛是含在口中的茶。拉丁美洲的乌卡亚利河岸弥漫着雨林的气息,一只鹦鹉带我走向逝去的亡灵,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自自然然的虚构……在读到胖警察回忆旧事的那段,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受到了重重一击,哦,原来如此!诗人狄金森曾谈到,她以为那种能让她感觉胸口受到重击,或者是感觉天灵盖突然被掀开的句子才是诗的。在这里,我愿意把“诗”扩展为“文学”,由此我也判断,胡月的《地理课》是“文学”的,或者更“文学”的。印度的孟买的故事,它由一次紧张的仓皇逃跑开始,有着和日本故事完全不同的质地。“我”抢了一个女人的钱,我抢劫她,是为了父亲的手术费。在这个故事里有波澜,有斑驳的色彩,有灼热的阳光从字和词的缝隙间透进来,有独属于印度的神秘和奇幻。《地理课》的三个故事都具有它的奇幻性,但三种奇幻各不相同。我承认,在三个故事中,胡月写下的日本故事最让我惊艳,那种笔墨感,那种气息,简直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融在骨和血中的。
另外,胡月的《地理课》中充溢着意犹未尽的成分,每个故事的结束都有绵长的回音。在所有的故事里面,都有着苍和凉,它像接到手上的雪,你还没有看清它的具体形状它就融化殆尽,但你知道它在,即使融化之后也还在着,至少那种小小的凉,还在着。记得某位学者在谈论文学的时候反复谈及所谓的“稀薄的文学性”,他认为如果从文学中一一剔除历史、哲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的知识和道理,那留给文学本身的其实微乎其微,几乎是无,所以才是“稀薄的文学性”。我部分承认他的说法,承认确有其合理性,文学确实是一门依然需要综合的艺术,它的里面一定会包含历史、生物、哲学、社会学知识,但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还必须依赖这稀薄的文学性存在,这是它确认自己独特的支点之一。无视、无识这份文学性的存在,在我看来大约是一种无能,至少是无趣。这种稀薄的文学性弥漫于文字中、结构中,言中之意和言外之意中,回味中……它总是意犹未尽。它总是比它的文字说出得多,要丰富,要复杂。我猜测胡月在写作《地理课》的时候也一定会设想故事将要负载什么需要负载什么,但一进入文学,它就在生根的过程中生出更为纤细、丰富的根须来了,生出更多意犹未尽的成分来了。